姚博士
對于江淮的事跡,林維明與程書鈞都感同身受,他們二人家境也是平平,以前他們倆便是姚家???。
尤其是程書鈞。
他爹正是武官,多年前曾隨郗老將軍在秦州平羌人之亂,程父作戰(zhàn)勇猛,身陷重圍仍死戰(zhàn)不退,戰(zhàn)至最后,身中數(shù)箭仍以刀拄地屹立不倒。戰(zhàn)事勝利后,郗老將軍便替他親書上表,為他追封了云麾將軍的虛銜,并懇求官家準許其子程書鈞還留在國子監(jiān)讀書。
官家聽聞程父事跡便給程家遺孤在國子監(jiān)夾巷賞賜了一間小宅,程娘子也得以在夾巷開裁縫鋪度日,但孤兒寡母要供養(yǎng)一個讀書人,靠朝廷給的撫恤金和裁縫鋪的收入仍捉襟見肘。
或許是知曉阿娘掙銀錢不容易,程書鈞讀書勤勉又很節(jié)儉,筆寫禿了,便將禿筆擱在油燈上燎一燎毛再寫,少年心事藏得嚴實,這樣的事他也從不告訴旁人。但姚博士卻從他課業(yè)的筆跡里窺見了端倪。在為他詳細批注、遞還所寫的卷子之后,卷里便夾著好幾支新的紫竹狼毫雞距筆,筆桿上還刻著“知君志不小,一舉凌鴻鵠”。
林維明則是沾了自家那天才小叔的光——他那位名動京華的小叔林聞安是姚博士的第一批學生,或許也是因此,林維明他爹也把他往姚博士家里塞,希望能得到這位神通名師的指點。
他便也常去姚家蹭課,即便他資質平平,又是個坐不住的急躁性子,但姚博士也只會斥責他讀書不盡心、落筆浮躁,從來不會如孟博遠他爹一般,說什么:“你瞧瞧你,你小叔當年如何如何”。
反倒,他會一臉嚴肅地對他說:“人生在勤,不索何獲?這世上從沒有白讀的書,怕只怕你空懷壯志又不思進取,既痛恨自己又溺于安逸,少年易老學難成啊,你得讀書!不許拖延了,勿謂來日方長,今日即是讀書時!”
一句驚醒夢中人,從此,林維明竟真的“嘗試”認真讀起書來。但他沒什么毅力,每每懈怠荒廢幾日又會詐尸般痛斥自己墮落開始勤學,勤學兩日乏了便又墮落,如此循環(huán)往復,至今在學齋里四書六藝都是中不溜,既趕不上程書鈞這樣名列前茅的,又比孟博遠這常年墊底的好些。
哎,他也時常想,或許他這般天資平平之人,掙扎也無用,不如別想著匡扶社稷了,還是只求溫飽安逸,只要康健快活,即便庸碌一生也罷了。
猛一見到姚小娘子,倒勾起了他對往事的記憶,又想起姚博士往日的勉勵,林維明還是不甘心,又又又開始在心中暗暗發(fā)誓:“明日我定要頭懸梁錐刺股,學他個囊螢映雪、鑿壁偷光、天昏地暗日月無光!從今日起,連續(xù)三月,我都決不在堂上偷看書局里新出的話本子了!若有違此誓…便…便罰我日后蹲茅坑屙不出屎來!”
發(fā)完誓,他又有些心虛,信不過自己。
林維明想了想,又加上條件:“只一回就好……”
程書鈞不知林維明頭腦跳脫已經飄遠,他眼眸越過姚小娘子,望向姚家半掩的門扉,心中極不是滋味。
姚博士因中風在醫(yī)館里躺著時,程書鈞與孟林二人便日日去探他,待得老先生挪回自家宅院調養(yǎng),因著內宅有未出閣的姚小娘子,他們倒不好再隨意進出。便每日只在門外問安,哪怕聽照料老先生的侄媳伍嬸子說一句“轉好了,今日多進了半碗粥”,都覺云開月明一般。
沒想到今兒竟見姚小娘子在門前守著小爐賣茶鹵雞子兒。
一枚雞子兒三文錢,她一日掙的只怕還沒有國子監(jiān)甲舍、乙舍那些高官權貴之子一支筆、一方硯貴。
說起來,她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啊。
程書鈞不擅言辭,更不知要如何寬慰女子,垂了眼眸,慢慢攥起拳頭。而林維明又突然還魂了般,著急地對姚如意道:“明兒你賣五文錢一枚,記得啊,別賣三文了?!?/p>
幾人相顧無言時,姚如意已將茶葉蛋撈出來細細裹了油紙,溫言道:“今日三文明日五文,這樣漫天要價日后怎還有人來買呢?膳堂價貴,我便有樣學樣,那與他們有何區(qū)別?阿爺總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,旁人能污蔑他,我卻不能墮了他的名節(jié)?!彼ь^對眼前這三個好心的學生笑道:“不妨事的,多謝你們來光顧,還這般關心我阿爺……一共給十八文便好。”
林維明只好無奈地掏出錢來,想多給一些,也被姚如意推了回去。
“郎君不必可憐我。”她還是那樣的笑容,眉眼彎彎、酒窩深深,“誰人的銀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,郎君憐憫我而恩賜,我心中感激,但我不能要。這并非自尊作祟,而是我手腳俱在,如今家中光景也沒到一文沒有的地步,我若是貪圖旁人施舍,這樣下去又要如何自立?我雖是女子,也當盡自己所能掙錢奉養(yǎng)阿爺而非不勞而獲,多謝諸位了?!?/p>
三人面面相覷,到底拗不過她。
姚如意說完,將十八枚銅錢仔細地收進身上的小挎包里,沖他們福了福身,便準備再次彎腰搬東西,程書鈞終于找到機會,忙挽袖上前:“我來吧,姚先生曾多次關照過我,我也沒什么報答的,幫你搬進去吧?!?/p>
“我也是,我也是?!?/p>
“給我給我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