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崖道人沒有回答,而是自顧自的說著:“徒兒,你跟隨我也有二十三年之久了,可知道我們?yōu)楹味薜???/p>
爐火舔舐藥吊子的聲音漸弱,青煙在星圖下凝成鶴形。崔鈺撥了撥炭灰,回道:“師父當(dāng)年說修道是為長生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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棲云歸鶴
青崖道人正在補(bǔ)星圖的枯手頓了頓,朱砂筆懸在“天樞”位上:“你七歲那年偷喝‘醉仙釀’,躺在雪地里說看見月亮上有棵桂樹——現(xiàn)在可還信那桂樹能讓人成仙?”
崔鈺從袖中抖出個冰雕桂葉——正是當(dāng)年他按幻象所刻:“桂樹是假,但醉仙釀的熱氣是真的。”
“這便是了。”青崖道人筆鋒一轉(zhuǎn),星圖突然流動起來,“《南華經(jīng)》說‘鷦鷯巢林,不過一枝’,修道若只為多占幾百年樹枝,與啄木鳥何異?”
窗外雪見草突然瘋長,草葉纏住檐角風(fēng)鈴。崔鈺的青竹杖自發(fā)躍起,杖頭陰陽魚銜住一片草葉:“那日在地火廳,城主問武判官‘寒疆地火能燃多久’,武判官答‘燃到不需要燃的時候’——師父覺得這答案如何?”
青崖道人獨(dú)眼泛起笑意。他掀開道袍下擺,露出右腿——整條腿竟是千年桃木雕成,年輪間嵌著七枚銅錢:“二十年前雷劫劈碎為師肉身,這桃木腿反倒讓我悟透《沖虛經(jīng)》里‘形骸非我’的道理。長生?不過是一截木頭多燒片刻罷了?!?/p>
崔鈺忽然并指劃開掌心,血珠墜入藥吊子。沸騰的藥汁凝成太極圖案:“去年冬我在駟冥川,見雪犀王為護(hù)幼崽獨(dú)戰(zhàn)狼群。它斷角時將犀魂渡給幼崽,那一刻——”
“天地為之共震?!鼻嘌碌廊私涌冢僬赛c(diǎn)在太極圖陰魚眼上,“這便是《陰符經(jīng)》說的‘宇宙在乎手,萬化生乎身’。你當(dāng)那犀王真死了?它的吐息化作風(fēng),眸光凝成星,角中金砂養(yǎng)活了三十里雪見草?!?/p>
爐火“啪”地爆出顆火星,化作螢蟲落在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上。崔鈺瞳孔金青二色驟亮:“所以師父剖腹藏鏡,不是為阻九千歲尋龍脈,而是要把‘觀天鏡’煉成新的北極星?”
青崖道人突然扯斷頸間紅繩。繩上串著七顆乳牙——正是崔鈺幼時換下的——此刻乳牙懸浮成北斗狀:“二十年前你高燒瀕死,為師
替你搶魂時,隱約之中似乎聽到孟婆在問‘以仙根換凡胎可值?’你看這棲云觀的雪——”
崔鈺推窗。
本該落雪的天幕星河倒懸,每一顆星都是當(dāng)年青崖道人刻在桃木腿上的符咒。雪見草在星輝下褪去青色,綻出如火紅蓮。
“長生不是歲數(shù),是這般星火相傳的剎那。”青崖道人將乳牙北斗按進(jìn)崔鈺掌心,“你且看——”
乳牙觸膚的瞬間,崔鈺看見自己化作雪原上奔跑的幼童。青崖道人在身后撒朱砂為路,每一粒朱砂落地即生紅蓮。蓮開花謝間,他跑過的足跡連成星河,雪鷂子的血浸透處,星河流轉(zhuǎn)得更亮。
藥吊子忽然傳來清越鐘鳴。
青崖道人舀起勺藥湯,湯里沉浮的竟是萬里江山圖:“九千歲飲了三十年的人參湯,不及這勺苦艾——知道為何?”
崔鈺端起自己那碗一飲而盡。喉間灼痛化作清風(fēng),眼中金青二色首次交融成混沌:“因他參湯里煮的是貪念,這艾草熬的是紅塵?!?/p>
“癡兒!”青崖道人大笑震落梁上積灰,“當(dāng)年你問我為何收養(yǎng)你,我說‘你眼底有未滅的天火’——如今這天火,”他藤杖輕點(diǎn),崔鈺袖中銅葫蘆突然吐出節(jié)桃枝,枝頭綻出雪見草花苞,“該燒得更旺些了?!?/p>
打坐的鐘聲蕩開風(fēng)雪。
師徒二人背對背盤坐在殘破星圖下,呼吸漸與觀外紅蓮開謝同頻。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被風(fēng)掀起一角——那空洞的眼眶里,赫然跳動著與崔鈺一模一樣的金青火焰。
棲云觀的雪,下了一夜又仿佛只下一瞬。
當(dāng)晨光刺破云層時,道觀門楣上朽爛的“清心正道”匾額突然剝落,露出底下嶄新的木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