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火垛后忽然探出虎子亂蓬蓬的腦袋,佃戶家的孩子從破襖里摸出草編的促織,“快瞧大虎叔練把式!”他忽然壓低嗓門,像是要分享天大的秘密。
“大虎叔會少林寺的功夫!村里所有人都比不上他?!蓖蹊F柱說得唾沫星子飛濺,“去年臘八,大虎哥空手撂倒頭野豬,村里那天家家吃豬肉,豬肉可香了,可惜我娘不讓我多吃?!?/p>
正午蒙館的晨鐘聲響起,音波撞碎了一些樹上的冰凌。
二十蒙童的誦讀聲里,孫秀才的戒尺敲著《千字文》:“治本于農(nóng),務茲稼穡——”
突然三騎快馬掠過寨墻,馬鞭聲炸得樹梢積雪簌簌落下。
老先生巋然不動,蒼老嗓音竟壓過蹄聲:“曰衣食,曰溫飽,此民生之本也!”
貨郎鄭瘸子的銅鑼聲混在暮色里浮沉。
這獨眼漢子除了針頭線腦,樟木箱底還藏著油紙包的梨膏糖。
“南邊流民過了清漳河。”他邊給女人們換頂針邊嘀咕,“好在咱們寨墻高”。
林硯忽然讀懂了,這座村寨的生存法則:夯土墻內(nèi),循環(huán)著千年的農(nóng)耕智慧,狼牙拍下,深埋著宗族延續(xù)的密碼。
既有守護土地的執(zhí)著,也有對抗亂世的微芒。
夜里,雪又下了。
更夫老吳頭敲著梆子,轉(zhuǎn)過祠堂角樓時,燈籠昏黃的光,映出墻根新糊的揭帖。
那張蓋著潞安府大印的告示,在風里簌簌抖動,朱筆“剪辮”二字,正落在祖太爺平捻軍的壁畫上。
畫中人的長辮,與告示的墨跡,在暮色里,漸漸洇染成一片。
林硯蜷在暖炕上,看奶奶紡線。
樟木紡車轉(zhuǎn)出細麻繩,月光透過窗戶,在墻上映出玉蘭枝般的紋路。
“你爹那年十四,抱著紡車說要開布莊。”老人絮絮說著,“你爺爺當夜揍了他一頓,第二天卻給他盤纏去了潞安府。”
“你二叔永強12歲去了太原讀書,就再也沒回來,說是去參加新軍。也不知道這些年過的什么樣,安不安全?!?/p>
窗外巡更的梆子,敲過三響,寨墻上的松明火把連成了地上的星鏈。
這座六百戶的山村,正用千年練就的本事,在亂世的縫隙里,一絲一縷地護著自己的安寧。
夜深了。
月光給太行山嶙峋的骨骼覆上一層素縞。
松枝折斷的細微聲響里,山巒所有褶皺中的舊日血痂,仿佛正被這近乎圣潔的覆蓋悄然撫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