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正值春末夏初,大明宮柳色如煙,繁花次第,阿云隨著那宦官一路徐徐而行,踏過九曲回廊,沉香長亭,偶爾在花枝稀疏花影婆娑見窺得幾抹輕紗似的窈窕倩影,梨園的歌聲琴聲乘著習(xí)習(xí)微風(fēng)悠悠入耳,恰似天上之境,恍然又見宮闕森嚴,莊然大氣,饒是她心不在焉,也不得不承認徐明嗣在李隆基跟前那一段廢話卻是發(fā)自肺腑。
大明宮,是最富麗堂皇的建筑之一,即使這里并非是她喜歡的。
“武御使一出去就是大半年,回來瞧著,倒像是變了個人?!蹦腔鹿傩χ退钤?。
阿云微微一驚,裝作漫不經(jīng)心道:“哦?那我這變化,是好還是不好呢?”
“奴是不敢妄言,不過……感覺御使像是個成人了,穩(wěn)重了許多,惠妃娘娘見到,想必也會十分欣慰?!?/p>
惠妃……她這才想起,自己冒充的這個,是武惠妃的侄子,上輩子倒是沒聽說過惠妃娘家有什么人混到高位的,實際上,除了李林甫和她的女婿楊洄,阿云也沒聽說過什么其他的惠妃黨,就連她一心一意扶持的親兒子壽王李瑁似乎對皇位也不怎么熱衷。
想想這個女人也是滿悲劇的,憑借過人的手腕除掉了王皇后廢掉了皇太子,最后卻撒手西去,生生為他人作嫁,自己唯一的兒子不僅與皇位無緣,更是聲名掃地,一頂由父皇親手戴上的綠帽遺臭萬年。
那宦官走到一座宮殿前,停了下來,轉(zhuǎn)身湊近阿云,壓低了聲音:“武御使,今日娘娘的興致不高,可要小心些說話。”
“為何?”阿云剛剛問出口,方覺不妥,可又不好掩飾。
卻見那宦官面無異色,只斂了神色,更加低聲的緩慢的說:“今日。是上仙公主的祭日?!?/p>
宮室,沉香靜燃,輕紗拂地。
精致的格物架上擺放著各色玲瓏玉器,春衫輕薄的宮娥斂眸靜立,巨大的嵌玉雕花屏風(fēng)后擺放著一顆青銅樹燈,其上千百燈盞,雕飾著古雅的紋路,凝立著巨大的蠟燭,照的整個宮室堂皇而赫赫。
而那樹燈之側(cè),擺放著一個簡單的香案香爐,一女子立于前,身材高挑,纖腰盈盈,長發(fā)半攏,余者散落于紫色羅衣之上,僅僅一個背影,就讓人莫名的感覺到一絲難以接近的冷淡。
“娘娘。”她身側(cè)僅僅留了一個年紀略大的宮婢,見她斂眸凝望著那柱香從開始燃燒到幾乎燃盡,不禁微微嘆息。
“青禾,”那紫衣女子略抬了眼皮,神光略微空洞的望著那柱燃的只剩下半指長的香,“你是不是覺得,我是一個虛偽而狠毒的女人?”
“娘娘何出此言?”青禾連忙低頭。
紫衣女子緩緩的閉上眼,伸出染紅了指甲的,雪白的纖纖玉手,稍稍用力,將那一炷即將燃盡的香掐斷:“她活著的時候,我把她當(dāng)做籌碼,死了之后,還要繼續(xù)被我當(dāng)做邀寵的借口……”她緩緩的轉(zhuǎn)身,頎長的睫毛似蝴蝶的羽翼緩緩張開,深瞳幽幽,映著滿樹的燭火黯然失色,其間一抹深深的冷意透骨入髓,“可這是大明宮,是我的命,也是她的命。小的時候在洛陽神宮,曾經(jīng)有一個女人跟我說過,要站到太陽升起的地方,就得踩著無數(shù)白骨堆積的山巒,哪怕這白骨,是你自己的身生骨肉?!?/p>
青禾眼皮驟然一跳,下意識的覺得她們的對話已經(jīng)涉及了一些非常危險的東西,不禁臉色一白,勸道:“娘娘,則天皇后已經(jīng)成為了過去,何必再想,何必再提?”
紫衣女子淡淡搖頭,彈去了方才沾染到衣袖上的灰:“這座宮殿里,從來就沒有人真正成為過去過,同樣的人,不一樣的名字,”她殷紅的唇角扯出一個沒有多少笑意的笑容,“甚至我的上仙……即使她離開了這座宮殿,離開了我,可是冥冥之中我卻能感覺到,她終有一日,會回到我的身邊。”
話音剛落,宮娥的聲音就在屏風(fēng)外響起:“娘娘,武御使到了。”
阿云第一次見到這位玄宗時代最有手腕的寵妃時,就不禁驚詫。
她還記得曾經(jīng)跟隨李承恩前往華清宮時,曾遠遠的望見過楊貴妃的倩影,華衣玉履,步搖寶石,妝容華美,莫不富麗。
眼前的惠妃卻是一襲無甚裝點刺繡的紫色衣裙,淡妝素顏,別無裝點,整個人的氣質(zhì)高貴而清冷,讓人莫名的生出些許懼意來。
“圣上封你為御史臺侍御史?”惠妃說起話來略顯緩慢,帶著宮廷貴婦常年積累的習(xí)慣,語氣卻不是十分熱絡(luò),不知是因為今日的特殊還是因為她和這個侄子關(guān)系本來就不怎樣。
“是,姑母?!卑⒃泼磺鍫顩r,也不好多言,心里卻覺十分古怪且好笑,她居然也能冒充官員混到武惠妃跟前。
“這是圣上要提拔你的意思,御史臺是個不錯的地方,日后,你需跟著御使中丞虛心學(xué)習(xí),勿要再好高騖遠,惹是生非。”說到后面四個字時,惠妃眼底帶了一絲顯見的警告和冷淡,看的她不禁心里一凸。
這武小哥,到底曾經(jīng)干了什么?嘴上卻是恭順道:“是,侄兒明白了?!?/p>
“你退下吧,我已派人為你在光宅坊置辦了宅院,就在中書侍郎裴光庭住所附近,你出宮后,莫要忘記去他府上拜謝一番,畢竟是他舉薦你去監(jiān)軍的?!被蒎鷶[擺手,似乎有些疲乏了,交代了阿云一些事項后就叫他退下了。
阿云雖一頭霧水,卻不得不告退,出門時天色轉(zhuǎn)陰,瞧著是要下雨,偏巧一位小宮娥遞來絹傘,她接來正要道謝,卻見那描著粗眉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掩口一笑,似是無限嬌羞的提著裙擺跑遠了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