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李林甫,則出任中書令兼吏部尚書,他將自己從東宮、殿中省,國子監(jiān),御史臺一路到三省六部以來所有的經(jīng)歷整合起來,開始在這個舞臺上,完成他改革官制的舉措,并組織編寫唐六典,聲望和地位同時也在穩(wěn)步推進。
然而,無論是皇帝還是李林甫自己,誰都沒有想到,他這個出生并不算高貴,又不是科舉出身的宰相,居然在不知不覺間,大權(quán)獨攬,威勢日重。官員無論文武,見面皆敬稱一聲“右座”,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。
甚至國子監(jiān)監(jiān)生們?yōu)榱擞纤囊馑迹€專門為他在國子監(jiān)外立碑記功,不過,李林甫卻并沒有“領(lǐng)情”,反倒臉色極差的喝止了諸生,令人連夜鑿刻,毀掉了那石碑,并對監(jiān)生道:“立碑記功是圣人的事情,我李林甫何德何能能夠享受如此待遇?”
這樣的局勢,是好還是不好?
他一襲紫衣金魚袋,從容走過含元殿前的漢白玉石階,夕陽西下,那片血紅盡染巍峨的殿閣屋宇,恢弘之下,不詳?shù)囊馕峨[約可聞。
因為原先廢太子之事,他完全站在皇帝那邊,卻揣摩錯了圣意,以為壽王當(dāng)立,遂全力支持壽王,不想惠妃早死,忠王改名李亨,坐上了太子之位。然而,風(fēng)波并未真正過去,太子妃韋氏母族過于強大,再次引起皇帝的忌憚,他這個原就和太子一脈算得上有些舊怨的宰相,自然擔(dān)任了先導(dǎo),不遺余力的打壓東宮,李亨懼怕于相權(quán)的咄咄逼人,主動和韋妃和離,并迎娶了父皇欣賞的張氏為良娣。
皇帝眼見太子被打壓到了這樣的份上,以為他也學(xué)乖了,遂撤手不再繼續(xù),卻也徹底將李林甫推到了東宮的對立面,甚至可以說,這兩者,成了不死不休的敵人。
加上現(xiàn)在,楊釗借妹得寵,隱隱有了取而代之之心。
他默默的走下最后一格階梯,轉(zhuǎn)身回望著含元殿的龐然體型,嘴角慢慢的挑起一個冰冷的笑容,善泳者溺,善騎者墮……么?皇帝縱然可以玩弄手段翻云覆雨,他李林甫也不是等閑之輩,他倒要看看,這盤棋下到現(xiàn)在,究竟最后的贏家會是誰。
自從楊貴妃得寵,皇帝已然多日不朝,政務(wù)勸勸交由宰相處理,百官在殿內(nèi)等候許久,卻不見右座的身影,過了一炷香的時間,才在殿門外瞧見一個紫衣玉笏的高挑身影慢慢走來。
“右座!”百官皆拱手為禮,一時間大殿里寂靜無聲,誰也沒敢繼續(xù)議論紛紛。
李林甫緩緩的走上殿來,長長的紫色衣裾被風(fēng)吹起旋即落下一個干脆利落的弧度,他面色如常和官員們議政,末了,踱步到諫官面前,揚唇笑道:“當(dāng)今圣明天子在上,群臣百官順從圣意尚且不及,何需諫論耶?”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,眸光掠過那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,眼底就帶了三分的寒意,繼續(xù)道,“諸君可曾見過外面那些立仗馬?它們整日默不作聲,便能得到上等糧草飼養(yǎng),但只要有一聲嘶鳴……”
看到大多數(shù)人臉上出現(xiàn)驚惶之色,他便低垂著眼,整了整衣角,唇角的弧度越發(fā)上揚:“它們就會被拖出去,就算再想不亂叫,也沒有那個機會了?!?/p>
“我等……恭聽右座教誨?!庇分胸┞氏榷叨哙锣碌某灰镜降祝瑥拇?,萬馬齊喑,御史臺除了沉默外再無他用。
飛鳥盡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,皇帝借著他的手除掉了李瑛三人,趕走了張九齡打壓了文學(xué)一派,又將東宮太子的黨羽全數(shù)剪除,順帶牽連了信安王等戰(zhàn)功赫赫的宗室,現(xiàn)在卻暗中扶植了楊釗,顯然已經(jīng)容不下他,如今貴妃椒房獨寵,枕邊風(fēng)不斷,而他一心扶植的壽王卻形同半個囚犯,被軟禁在十王宅里,不能隨意走動。表面上看,圣眷大部分是在楊家那邊,不過,他好歹大權(quán)獨攬了這么多年,對整個朝廷的機制人員了如指掌,那楊釗不過一個市井小民,不學(xué)無術(shù),只會些逢迎拍馬的媚上伎倆。二人孰優(yōu)孰劣,卻是難以看清。
接下來發(fā)生的那些事,一樁樁的冤案血案,一條條的人命,卻是震驚了整個朝堂,對此,高高在上的皇帝并未作出任何的表示,而李林甫在繼續(xù)玩弄權(quán)術(shù)的同時,在從前那些真正因為他的能力敬佩他現(xiàn)在卻因著他的變化側(cè)目而視的同僚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下,也清楚的意識到,一切都回不去了……
“韋堅、王忠嗣、李適之、楊慎矜……”他獨自坐在月堂,一筆一筆的勾去那些已經(jīng)做了地下冤鬼的名字,隨后一揚手,將那本幾乎布滿了紅色筆畫人血般怵目驚心的冊子扔進了火里,看著它們,慢慢的化為灰燼。
“下輩子,投個好胎?!彼粗詈笠稽c兒火熄滅,閉上了眼睛,心里卻沒有覺得放松。
他想起曾經(jīng)和長子李岫一道游園,路遇一位拉車的年老役夫,李岫趁機跪地哭道:“大人久居相位,樹敵甚多,以至于前路荊棘滿地,一旦禍?zhǔn)屡R頭,想要與他一般怕也是不可能之事??!”
宰執(zhí)天下又如何,就如長子所言,他現(xiàn)在,不過是烈火烹油,誰知道哪一日會不會跟這些人一樣,或者干脆連和這些人一樣的資格都沒有了?
恍然憶起去歲還活著的裴耀卿,玄宗為了給李林甫加封尚書左仆射,硬是將裴耀卿改為了右仆射,然而,在舉行典禮的時候,他是朝服佩劍,博士引導(dǎo),郎官唱案,儀式無比隆重,到了裴耀卿這里,卻只是常服,僅僅贊者主事唱導(dǎo),班爵相同,禮數(shù)卻天差地別,足見世態(tài)炎涼之甚。
終究是同僚一場,裴耀卿待他亦算得上君子之交,李林甫確實也和他沒什么交惡,遂皺眉問禮官道:“班爵相同,而禮教異,何也?”
禮官愕然于右座的責(zé)問,訥訥不知該說什么,裴耀卿卻是輕輕擺手,豁然道:“裴某久病多日,不堪重衣,又郎,博士紛泊,實非所宜。”
“裴公……實乃智者?!崩盍指@息了一聲,默然自慚。
登高必重跌,恐怕這一點,裴耀卿遠比他看的清楚吧?只是,走到這一步,他又是……為之奈何呢?
天氣漸冷,雪都積了好幾層,圣上帶著楊貴妃到華清宮游玩,香車華蓋,一路上耗費數(shù)錢,只為保持巨大的華車內(nèi)足夠高的溫度,至于侍女都可以穿著輕薄如蟬翼的衣衫嬉鬧玩耍。
聽得香車里傳來的歡笑聲愈發(fā)遠了,李林甫才低聲吩咐掩人耳目輕車簡從,去了另一處地方。
“相國怎么來了?”坐在簡陋的屋子里和壽王妃一起逗弄新生兒的壽王見著他來,不由驚愕,半天才問了一句,“父皇他……知道你來嗎?”